第1章 01
你有没有听说过「姐姐牌」?
在我们村,将死去女孩儿的骨灰和头发,做成灵牌,给男孩儿戴上。
男孩儿才可以顺利长大。
后来才发现。
这……
都是阴谋!
1
我八岁生日那天,弟弟出门玩,吃饭时都没有回家。
娘遣我去找,我一路问了不少人,才知道弟弟和一群小伙伴去了村口玩。
村口有一颗老树,树下有块棺材一样平整光滑的大石板。
石板上躺着一个人。
我走近看,正是我那五岁的弟弟。
「强娃、强娃子,你醒醒撒。」
强娃是弟弟的小名。
天已经黑了,云层里隐约有雷鸣,快下暴雨了。
我摇晃他身体,试图将他晃醒,但弟弟脸色铁青、双眼紧闭。
我凑到他面前,想去掀开他眼皮。
就在我脸和他对上的一刻,天上一道闪电划过。
弟弟猛地睁开眼睛,直愣愣看着我,那眼睛里,全是黑色的眼瞳……
他就那样凝视着我,没有表情、没有眨眼。
「啊!」
雷鸣声和我的尖叫声一同响起。
我屁滚尿流跌坐在地,然后猛地弹跳而起,一路哭着跑回家。
「娘!」我冲进家门,吭哧着和娘说了这一切。
娘叫上我爹,一同去村口找弟弟。
没过一会儿,爹把弟弟背了回来。弟弟还是紧闭着眼,没骨头一样瘫在爹的背上。
爹叫来了村里的赤脚大夫。
赤脚大夫说,弟弟这是受惊了,给输了两瓶吊瓶。
当晚,弟弟开始说起胡话来。
他脸色苍白、额头滚烫,被子下的身体瑟瑟发抖,不停念叨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词语。
我勉强只分辨出了「姐姐」两个字。
「去叫小仙婆吧!」
爹说。
2
小仙婆是村里的神婆,她妈妈是大仙婆。大仙婆死后,小仙婆继承了她的衣钵。
小仙婆掀开弟弟眼皮,看到了他没有眼白的眼睛。
「得看水碗。」小仙婆讲。
看水碗我有听说过,其实就是请神上身。
我看着娘挑挑拣拣,选出来七颗米,给了小仙婆。
小仙婆接过米,细细问了弟弟生辰,在手心里比划一阵,将米洒进水碗里。
「魂丢了嘎。」她叹一口气。
「强娃躺的那块石头,是棺材石,箍住了他的魂。」
「现在魂又跑喽,不晓得到哪里去啰。」
「那,怎、怎么办……」娘急得哭了出来。
小仙婆让娘找来一根红绳,一头栓在弟弟手腕上,一头穿根钉子,钉在墙上。
「这样就把剩下的魂给钉死啰!」
然后,她又让娘挑一件弟弟常穿的衣服,沿村子走上一圈,路上一直叫弟弟名字。
最后她扭头看向我,又叹了一口气。
「你家两个男娃子,还是要想办法搞个女娃儿来哦。不然……」
她话没说完,我蹦了起来:「我、我就是……」
我想说,我就是女娃儿。
但娘狠狠瞪我一眼,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滚出去!」
爹挑着衣服出去给弟弟叫魂了。
娘将我关到里屋:「跪下!」
我跪下去,娘一根竹棍甩到我身上:「你刚刚想说,你就是啥?」
我「哇」一声哭出来。
「我听到弟弟在喊姐姐,我以为他要姐姐,我就是、我就是他姐姐啊!」
我满腔的委屈。
3
娘愣了一下。
然后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到我身上:「说了好多回!说了好多回!你是男娃、男娃!」
屋子里很黑,我觉得小腿上有水沁了出来。
伸手摸一把,放到眼前仔细看,才发现是血。
娘手里晾衣服的竹棍已经打劈开了。
她也看到了我腿上的血。
她在激烈的情绪中,后悔地后退一步。然后猛地冲上来抱住我:「你答应娘,你以后不会和任何人说,你是女娃!」
「我答应我答应!」腿上的疼,让我再也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爹回来了。
他将衣服给弟弟穿上。
穿上的一刻,弟弟微弱地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他的眨眼动作越来越频繁,过了好久,他轻轻张开嘴,发出一个「渴」的声音。
魂找回来了,爹娘相拥而泣。
但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在那之后,我经常发现爹和娘在一起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明明也大啰,等上了初中要住校,咋个瞒得下去。」
「强娃子这回是好了,下回要是救不回来……」
「还是得买个女娃啊!」
「还不是都怪你!我英英做成的牌,放得好好的在柜子里,咋个就不见啰!」
「说这些有啥用,还不是只有再买个女娃回来!」
明明是我,强娃子是我弟。
那英英是谁?
家里已经有我了,为啥我娘不让我说我是女娃,却要再买个女娃回来?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蹑手蹑脚跑回了屋。
4
当晚,我梦见了一个女孩。
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屋子里有滴水的声音,和踮着脚走路的声音。
脚步声轻快而急促,充盈整个房间,然后在我床边停了下来。
有人来了吗,那她为什么不走?
我努力睁开眼睛。当我睁开眼的一刻,房间里的一切却突然安静下来。
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的手轻轻搭在被子上。
手背上……却还搭着一只手。
好像有人在我身后抱着我,手覆盖在我手背上。
我哆哆嗦嗦转过身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躺在我身后。
见我醒了,她睁开眼,用和弟弟一样没有眼白的眼睛「看」着我。
我想叫。
但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把我压在床上。
女孩儿「桀桀」笑起来,她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越收越紧。
我努力挣扎,可无法摆脱,那双手明明小而冰凉。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我听见她的声音,像是在叹息:「我是姐姐啊……」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院子里的大公鸡正在歇斯底里地叫着。
我跑出去看,我爹抓着大公鸡的脖子,手里拿着一把刀。
「莫、莫杀它!」我跑过去抱住大公鸡。
这只鸡我从小养到大,和弟弟一样亲。
我爹让我滚一边去,娘跑过来,捂住我的眼睛。
「别看!明明……别看!」
爹给鸡抹了脖子。他拧着死去的鸡,将它的血滴在每个屋子的门前。
滴完血,他又把娘叫到了一边。
我躲在墙角听。
听到娘和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就找来问问嘛!」
5
很快,他们嘴里的人就上了门。
那人好像也不能解决爹娘的问题,但他给爹娘支了招:「大顺前几天也买了个女的,好像还是个大学生,你去问哈他。」
大顺哥我知道,就是我邻居,一个独身男人。
他买了女人回来?但我房间和他家就隔着一道墙,怎么没听过他屋里有任何女人的声音。
弟弟又和小伙伴在外面玩。
我看着爹娘去找大顺哥,偷偷跟在了后面。
大顺哥坐在炕上,爹娘坐在椅子上,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
我听不见,我的目光在他屋里穿梭。
突然,我看到大顺哥炕上,还躺着一个人!
我差点叫出声来。
再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个洋娃娃。
洋娃娃的眼睛特别好看,蓝色眼珠好像玻璃珠子一样,明亮而逼真。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洋娃娃。
正当我仔细观察时,她的眼珠子,突然动了起来!
她深蓝色的眼珠左右旋转,看看我爹、看看我娘,最后她透过窗户,看到了我。
她的瞳孔在微微弯曲的睫毛下闪烁,抬起手,好像在向我打招呼。
那一刻,我感到一阵冰凉的寒意爬上我的脊椎。
一阵冷风从颈部划过,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拂过皮肤。
我向后退着。一步、两步、三步。
然后尖叫着跑回了家。
我想起来的那个人说「大顺前几天也买了个女的」。
难道看着老实憨厚的大顺哥,把买来的女孩儿做成了娃娃?!
过了没一会儿,爹娘回来了。
这之后几天,他们都没再提起买个女娃这件事。
因为村子里出事了。
村里新修好的桥又在一个暴雨夜被冲垮了。
算一算,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5
晚些时候,爹在村里开了会回来。
娘小声问他:「村长决定了?」
爹点点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扒饭。
我好奇:「爹,村长阿伯决定什么了。」
娘一筷子打在我手上:「吃饭!」
吃完饭,爹又拉着娘进了里屋。
我哄着弟弟去看小人书,然后将门悄悄打开一条缝。
「男娃女娃?!」
「童男童女,得俩。大家同意了,明晚抽签决定。」
「那可咋办、那可咋办!」
「还能咋办!明天你带两只烧鸡去土地爷庙里拜拜,不要抽到明明和强娃!」
娘沉默了。
当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起床没有看到娘,过了一会儿爹也出门了。
离开时,爹叫我看好弟弟。
爹走后没多久,娘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只烧鸡、一碗烧白和几个馒头。
弟弟欢呼起来。
娘将好肉都给我们吃,弟弟一手抓着鸡腿、一手拿着馒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娘定定看着弟弟,她双手紧握着,尽管努力克制,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娘!」我惊叫道。
娘的呼吸急促而不规则,但她还是强忍着劝我:「明明,你也快吃。」
我吃不下了。
我跑过去抱着娘:「娘,你别哭。」
她摸着我头:「等你爹、等你爹带回消息来……」
太阳落山时,爹回来了。
他低声和娘说:「福叔家的小儿子,和村长的孙女儿。」
「村长家的孙女儿,村长他……同意了?!」
爹点点头:「抽出来的结果,他不同意,村长都没得当。」
娘又惊又惧,又好像长长松了一口气。
6
娘让我们早些睡觉。
我把弟弟哄睡着,自己却蹲在房间窗户边看着。
晚上11点过,大门传来「吱嘎」一声。
爹娘出门了。
我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跟到了桥边。
被冲垮了的桥立在深黑色的阴影里,像一只怪物。
桥周围早已围了一圈的人。
人群中,站着两个小孩儿。
是狗娃和云云。
他俩为啥会在那儿?
我躲在树后看。
过了一会儿,有人抬来一个香炉,又有几个叔叔抬来几桶什么东西。
隔得太远了,我看不清楚。
村长阿伯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里,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他起身,回头看了云云一眼——那是他的孙女儿!
小仙婆也过来了,她手里抱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只大猪头。
她把猪头放在香前面,大喊一声:「打……生……桩……嘞……!」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走上前去,架起狗娃和云云。
其中一个汉子,掰开二人的嘴。
从一旁的桶里舀起一勺什么东西,直直灌里他们嘴里。
「啊!」
我听见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充满恐惧与绝望,划破夜空的寂静。
狗娃和云云挣扎着,但怎么也挣不开强压着他们的男人。
一勺又一勺的东西往他们嘴里灌去。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想逃,但腿一软,站也站不起来了。
我跌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明明!」
我听见一个声音,同时手电筒的光照了过来。
我抹了抹眼睛:「苏老师!」
苏老师是村小学的语文老师,一个长相斯文的中年男人。
他从不凶学生,说话总是和风细雨,大家都很喜欢他。
他看见我在哭,大概也明白我是看到了什么。
他不再犹豫,一把抱起我:「别看了!我送你回家!」
苏老师将我送回家。
大门还开着,我走时忘记了关门。
他将我放到椅子上,转身离开,我拉住了他:「苏老师,我……流血了!」
「哪里流血了?」他以为我摔在地上时被树枝划伤。
我转过身,给他看裤子。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听到苏老师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第2章 02
「明明你……是女孩儿?」
在这个令人遍体生寒的夜晚。
也许是被吓的,也许是另外的原因。
我来了初潮。
7
苏老师在看到我裤子上的血迹时,整个人都像是被惊住了。
他嘴唇颤抖着:「汪明明你……必须告诉你爹娘。」
苏老师是学校对我最好的老师。
所以他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漏地听了。
爹娘回家后,我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你是说,苏老师看到了?」娘抓着我肩膀问我。
我哭着点头。
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咋个办,他爹,咋个办。」
爹重重地抽了一口旱烟:「我去找苏老师!」
那天爹和苏老师究竟说了什么。
我无从得知。
但三天后,家里来了一个姐姐。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姐姐,只是穿着的白衬衫因为污垢变成了黑色,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土。
她站在屋子中间,像牲口一样接受着爹娘的审视。
我娘心软,想去给她换件衣服,她呸一声,一口口水吐在我娘脸上。
「人贩子!」她恶狠狠骂道。
哪怕被吐了口水,我娘也并没有生气,甚至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悲伤。
「大闺女……你先,好好住下吧。」
就这样,姐姐在我家住了下来。
她一开始试图跑过,但她怕极了我家门口的大黑狗。
大黑很凶,每当她靠近,都会嗷嗷把她逼回来。
我趴在窗口看着,也不吱声,我以为这个姐姐,是来抢我爹娘的。
直到某一天,我生理期,换月经布时被她看到。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一样,眼里灼灼发着光。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微微出汗,手指间的力度似乎要将我碾碎:「明明你,是女孩儿?!」
又来了。
和苏老师一模一样的问话和表情。
08
我不懂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我不耐烦地抽出了手:「女孩儿怎么了,你不也是女孩儿。」
她呼吸急促起来:「你知道你爹娘为什么要买我吗!」
她站起来。
我娘脸上出现过的悲悯,此刻出现在了她脸上。
她一个字一个字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姐姐牌吗?」
「就算不知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村子里几乎没有女孩子。」
我停下了脚步。
她说,我们村每一个男孩子,从出生就会得到一块牌子。
这块牌子将守护他们,直到离开这个村。
「胡说!我弟弟就没有。」
「那是因为,你爹娘不舍得杀你啊。在杀死第一个女儿之后,他们就后悔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英……英英?」我突然想起这个名字。
「对,就是汪春英。」她笑了下。
在她口里。
我们村,从前不叫七星村,而叫清水村。
之所以改成七星村,是因为神婆说可以借助七星连珠的力量,来震慑村里的女鬼。
十年前,村子里有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叫彩彩。
彩彩长到二十岁时,她弟弟十八岁。
父母张罗着为弟弟娶亲,但聘礼钱怎么也凑不够,二人商量着,将彩彩卖给了邻村的老光棍。
谁料老光棍是一个变态。
彩彩嫁出去不到一年,送回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
父母觉得无颜见人,便找了几个汉子,想偷偷给彩彩下葬。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上山路滑,有人崴了脚。
棺材重重摔在地上。
棺材板打开,彩彩一张脸上全是血痕。血迹红红的,仿佛从伤口涌出来,涂抹在整张脸上。
她眼睛大大地瞪着,竟是死不瞑目。
9
彩彩死后,村里开始死小孩儿了。
死的全是男孩儿。
第一个男孩儿,死在中午学校吃饭时。他同学见他很久都没吃完,过去推他。
男孩儿僵直着倒下去。
喉咙里插着一根筷子。
第二个男孩儿,死在家中,是上吊死的。
死时双手被绑,额头中间有针孔。
但家中并无任何入侵痕迹,男孩子身上也没有任何人的指纹,最后判定为自杀。
第三个男孩儿,身穿红色连衣裙和红舞鞋。
死在村口的树林里。
法医鉴定是力竭而亡。
第四个男孩儿,有一天突然说山里有人在叫他。
他独自跑进那座叫驼峰的山。
然后再也没回来。
……
当时大仙婆还活着。
大仙婆设了祭坛,摆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阵,期间几次晕倒过去。
最后一天,她收拾好祭坛,叹了一口气:「她不肯原谅。」
大仙婆说彩彩怨气太重。
她到死都没想通:为什么为了弟弟的聘礼,可以要了自己的命?
所以她只杀男孩儿。
村长问大仙婆怎么办,大仙婆冲着远处连绵的山脉拜了一拜,这才道。
办法是有,一旦做了,就只能一代接一代做下去,也许在很多年后,仍然会被反噬。
但眼下要保住村里男孩,不断子绝孙,只有这一个办法。
将家里的女孩儿杀死,用其骨灰和头发,制成「姐姐牌」戴在男孩身上。
这样彩彩杀人时,就会分不清眼前到底是男还是女。
或许还能保住孩子一命。
「那如果……没有生女儿呢。」我问乔言心。
「那就买呗。同村买、邻村买,去外面买——我不就是这样来你家的吗。」
我不想信她的话。
但我想起那一次弟弟失了魂。
小仙婆走时意味深长的一眼,和她说:「还是要想办法搞个女娃儿来哦。」
「你刚刚说,我有个姐姐。」我喉咙干得几乎说不出话。
她看我一眼:「把我卖给你爹娘的人,是这么说的。你家本来不用再做牌子,但你爹上山打猎忘记关门,用你姐姐做的那块牌子,被人给偷了。」
她嗤笑一声:「比起同村的女娃,你还真是好命。」
「那……卖你的人是谁。」我问她。
「钱大顺呗,能把魂儿塞进娃娃里给自己用,够凶的,活该他赚这个钱。」
大顺哥!
我虽然听不懂给自己用是什么意思,但想起他房间里,那一个眼睛会动的洋娃娃。
她眨眨眼睛看我:「你要是不信,晚上扒钱大顺窗户看看。」
10
她和我说,她叫乔言心。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明明,你也是个女孩儿,迟早会被发现,你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
就算我爹娘不会杀我,可如果有人要来买我呢。
如果有一天,我弟弟也缺聘礼钱呢。
我手足无措。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半梦半醒间,不知道谁把我的房间门打开了。
大山晚上的风很凉,从门口刮进来,将我冻醒。
风劲劲地吹着,在黑暗中发出沙沙声响,我不安地转过身,想要伸出手去开灯。
手刚伸出被窝,我就摸到一个东西。
是人手吗?好像又不是。
那好像是一只手,但…只有三根手指头。
风声里好像多了女孩儿的哭声。
我咬着牙问她:「是……姐姐吗。」
没有回答。
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屋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正在这时,我听到人的喘气声。
很重很重的喘气声,夹杂着几句骂人的话。
是……一墙之隔的钱大顺家。
不由自主地,我想起乔言心的话。
我翻身下床,摸黑溜到钱大顺院子里。
钱大顺窗户还亮着,我屏住呼吸,悄悄扒在窗台上看。
钱大顺趴在一个人身上,正上下不停耸动着,嘴里骂骂咧咧发出意味不明的喟叹。
我再细看,他身下那个,分明不是人!
是那个很好看的,有蓝色眼珠的洋娃娃!
可……洋娃娃似乎发现了我。
她吱嘎吱嘎转过头,看向我的方向,嘴角咧开,蓝色眼珠里流出鲜红的液体。
然后对着我,眨了眨眼睛。
11
再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娘坐在床边,一脸担忧。
爹在床边抽旱烟,他旁边……
我浑身一抖。
他旁边站着钱大顺。
见我醒了,钱大顺凑过来,眯着眼看我:「明明晚上看见啥了?」
「没、我没……」我语不成调。
「没看见啥,就吓成这样。」他语气阴测测的,分明是不信。
我娘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明明还小,她懂个啥?!」
钱大顺呵了一声:「他是不懂,可你们懂啊。」
爹重重咳了下:「顺子,你是咱家恩人,你的事,我们不会往外说。」
爹说着,用下巴点了点院子里站着的乔言心。
「最好是这样!」钱大顺用力跺了跺脚,终于走了。
「明明,你到底看见啥了,咋个晕在他家院子里。」娘替我抹掉眼泪,小声问我。
我哭着将昨晚看到的,一五一十告诉爹娘。
听完一切,爹娘都沉默了。
「这算是个啥事哦!好好的姑娘不要,给人家……」
半晌,娘叹道。
钱大顺平日里看着乐呵呵的,但他的秘密一旦外泄,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
更别说了,我身上还背了个性别的秘密。
自这天起,爹娘常常唉声叹气。
乔言心找到我爹娘:「我可以救明明。」
她大概是预料到,不久之后自己就要被做成灵牌了,想最后一博。
她跪在爹娘面前,重重磕三个头。
「女孩儿你们可以再买,但女儿就只有一个。我带明明出村,带她回我家。」
「你们放过我,以后她就是我亲妹妹。」
「如有违誓,我再被捉回来,千刀万剐做成牌。」
我没想到,爹娘同意了。
12
凌晨1点,爹给我俩收拾好包袱:「记住怎么走了吧。」
他看向乔言心。
乔言心竖起三根手指:「我要是害明明,天打雷劈,死在半路。」
乔言心带着我,穿过村口那片小树林,走上下山的公路。
想要下山,步行得四五个小时,所以凌晨就要出发,以免被人看到,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一开始很顺利,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偶尔听到猫头鹰的叫声。
浓雾弥漫,能见度非常低。
走着走着,我俩被一块石头挡住了去路。
恰好在拐弯的地方,横着落下来一块巨石,不偏不倚砸在公路上,将路面堵住。
天黑,看不清路,手电筒也没电了。
一边是陡峭山壁,一边是万丈悬崖。
摸黑翻过石头太过于危险,要是掉下去,几乎没有一点活的可能。
幸运的是,山壁上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我和乔言心从山壁上的石梯走上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大约三十来岁:「敲门干嘛?!」
「我们……想买个手电筒,旧的都行。」
「没有没有,快走!」
对方格外凶。
我和乔言心面面相觑,她还想试一试:「这位大姐,我们也是没办法了,这天太黑,路都被石头挡住了。」
「说了没有,听不懂吗!快走快走!」女人说着就要关门。
「外面是谁啊,阿芬。」
正在这里,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13
年轻女人浑身一僵。
老太太走到门口,看见我和乔言心,把门拉开了些:「这么晚了,进来坐着说吧。」
她给我们倒热水喝,又问是要去哪儿。
乔言心支支吾吾,说是在外读书的大姐突发疾病,我俩赶着去看,要到山脚下坐早上第一班车。
听到要手电筒,老太站起身:「杂物间里还有几个,你们和我来吧。」
我俩喜出望外,还好遇到了好人!
她带我们走进一间漆黑屋子:「灯好像坏了,你俩先等着,我去点个油灯。」
这时候,我和乔言心还没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直到门从外面重重关上。
我听到老太欣喜的声音:「小男孩儿找人来卖了,女孩儿明天就做成牌!」
年轻女人很害怕:「要是人家爹娘找来……」
「怕怕怕,你儿娃子要死了,你怕不怕?!」
响亮的巴掌声传来,外面重新归于寂静。
乔言心苦笑着看我:「对不起啊明明,自己没能逃出去,还把你给害了。」
没有水喝,也没有吃的。
我俩背靠背坐着,精疲力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陈浩浩妈妈在吗,我来做家访。」
我激动起来。是苏老师!!
隔着门,我大声喊:「苏老师、苏老师!救我!救救我!!」
老太好像没在家,应该是出去找做牌子的人了。
苏老师听见了我的声音。
我听到他对年轻女人说:「浩浩妈妈,这是要遭枪毙的。徐老太不懂,你也不懂吗?」
我和乔言心,被苏老师带回了家。
路上,乔言心一直在哭。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没能带我出去,爹娘不会再信任她。
她可能逃不过被做成牌的命运了。
但她没怪我。
相反,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吊坠,给我戴上:「这是我出生时家人去庙里求的,没能保佑得了我,希望它以后能保佑你。」
我握住她手:「姐姐,我帮你!」
她摇头:「只要姐姐牌的诅咒还在,七星村的女孩子就逃不过被牺牲的命运。」
车猛的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我和乔言心撞在一起。
苏老师停下车,回过头说:「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
当时我们并没听懂他这句话里的含义。
14
我和乔言心被带回家,娘搂着我哭了半个下午。
爹抽着旱烟,意味不明地看向乔言心,乔言心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到她的手在抖。
没过两天,村里又出了事。
村长死了。
他晚上出去喝酒,回家路上被一辆货车撞到。
货车上的钩子钩住他衣服,一路拖行数千米。
最终在一个转弯处,货车狠狠一拐,把他甩进了一户人家的水池里。
第二天一早,这户人家的媳妇儿出来打水洗脸。
村长仰面浮在水面上,浑身青紫,和小媳妇儿打了个照面。
这本来只是一个意外。
但村长老婆却说,这是谋杀!
「我家那口子,每天晚上都要洗脚。」
「昨晚上回来也是,让我烧水给他洗脚。」
「奇怪得很嘞,平时烫一点都要骂娘的。」
「昨晚上怎么加开水,他都嘟囔冷,说要被冻死了!」
「最后那脚上的皮,都烫皱了烫脱了,他还说冷。」
「他死在哪儿?!池塘里啊!!活活淹了一晚上啊俺的亲娘!」
「那能不冷吗?!那能不被冻嘛!」
村长老婆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大家伙安慰她,还是节哀顺变吧。
但第二天,村长老婆也死了,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被发现时,她的尸体僵立在屋角,嘴巴大长,眼珠鼓成正常的三倍大,脸上全是爆出来的青筋。
这次,小仙婆也被请来了。
但她还没说话,就有人在看到尸体时大叫着跑开了。
一边跑一边叫:「罗刹!罗刹!!」
众人一头雾水,就听小仙婆慢悠悠说:「罗刹出世,先杀至亲。彩彩她……修成罗刹了!」
原来那个被折磨致死的彩彩……就是村长的女儿。
15
罗刹是什么?
趁父母出门,我偷偷问乔言心。
乔言心说,罗刹虽然说流传已久,但一直仅存于传说中。
罗刹非人、非鬼、非神,是一种全身红毛、指甲尖利的怪物。
人死后,如果坟头多年不长草,埋的地方风水又上佳,就会形成罗刹。
罗刹从坟里爬出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杀死至亲。
杀死至亲后的罗刹,需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拜月。拜够七七四十九天,罗刹便再不畏光,在白天也可以随意吃人。
「这么吓人……那彩彩姐,真的成罗刹了吗。」
乔言心摇摇头,面色苍白。
她也被吓到了。
不仅是她,整个村子都被吓到了。
所以大家商量后决定,上山去开彩彩的棺看看。
这次,小仙婆连香炉都抱上了。
听说她卜了一夜的卦,出来后发话给大家,如果她死了,千万要葬在彩彩坟旁。
这样也许还能压一压。
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小仙婆领了一群人,到了彩彩坟前。
棺材打开,里面是空的。
彩彩尸体不见了。
这似乎更证实了罗刹一说。
而就在隔天,村长的小孙子也出事了。
孙女儿云云死在了修桥那天,村长家只剩下一个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小孙子。
村长儿媳妇信誓旦旦,当晚搂着孩子睡的觉。
第二天一早,被窝里却是空的,孩子不见了。
村民们都被叫了出来,找了一上午,孩子躺在彩彩坟头,呼呼睡着。
儿媳妇上前抱过孩子,伸手一掏。
「姐姐牌」安然无恙挂在孩子胸口。
小仙婆说,彩彩修成罗刹,没了理智,「姐姐牌」不管用了。
一时之间,整个村子,人心惶惶。
16
爹要将乔言心做成牌。
最后一顿饭,娘做了她最拿手的红烧鱼和炖鸡。
我和乔言心都吃不下,只有强娃一手一个鸡腿,满嘴是油。
吃完饭,爹要带乔言心走。
我知道是去小仙婆那里。
我抱住爹的腿,不让他出门。
娘来掰我手指头,乔言心眼圈通红,冲我摇摇头。
强娃被吓坏了,我朝他喊:「爹要杀了乔姐姐!爹要杀了乔姐姐!」
强娃听懂了,「嗷」一声哭出来。
他也扑了过来:「别杀乔姐姐、别杀乔姐姐。」
我们一大两小三个人,哭着抱成一团。
最后我冲着爹声嘶力竭吼出来:「小仙婆都说了!彩彩成罗刹了!牌子没用了!」
「啪!」
一个耳光甩到我脸上。
是娘。
她打完我,自己先哭了:「傻孩子,你知道罗刹是什么吗!这话你怎么敢说的啊?!」
我知道,罗刹一旦出世,意味着整个村子都遭殃了。
但我管不了那些,我只想救下乔言心。
爹瘫坐在地上:「也是……都要完了,整个村子都要完了。」
流言甚嚣尘上。
有人说在村南边的坟堆里看到了飘荡的白衣女。
有人说在河边看到了彩彩变成的罗刹,啃着一具猫的尸体。
不过三五天,村里的人跑掉了不少,都说是去邻村投奔亲戚。
小仙婆抽着烟斗叹气:「逃不脱的……罗刹养成,天南地北,哪里都能找到你。」
直到一周后,有警察从山下来,从村子里扣走了一个人。
是苏老师。
苏老师被扣走的时候,全村都不敢相信。
17
是苏老师邻居报警的。
从几个月前起,苏老师门前总是传出阵阵恶臭。
邻居家妻子正好怀孕,一闻到这个味儿就止不住呕吐。
要是平时还好,但总不能怀着娃也吃啥吐啥,那娃还能健康吗?
和苏老师交涉无果,邻居恶从胆边生,半夜扛着铁锹要把苏老师院子给铲了。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这么臭!
铲前以为苏老师有什么变态的癖好,总离谱的也不过喜欢在外头拉屎。
万万没想到,他挖着挖着,挖出一具尸体。
尸体骨骼暴露在外,已经变成了黄褐色,散发出强烈的腐烂味道。
邻居魂都被吓飞了。
他强忍着没叫出来,哆哆嗦嗦,都不知道是什么强撑着自己,走下山去报了警。
警察把尸体和苏老师一起带了回去。
经过鉴定。
那具尸体是彩彩。
调查结果一出来,村长儿子先冲到警局:「那是我姐!你把她埋你院子里?!」
苏老师被人扣着,眼神却全是轻蔑:「你也好意思叫她姐。」
原来。
十年前彩彩被害死,也不止那么简单。
老光棍怕被找麻烦,给了彩彩家人一笔钱。
但彩彩弟弟还嫌少,上门威胁老光棍,如果不给够,就把老光棍做的龌龊事到处宣扬。
为了达到威胁目的,彩彩弟弟把彩彩的棺材挖出来。
在老光棍门前放了整整一个月。
可怜彩彩,生前为了弟弟的聘礼,被凌辱致死。
死后也不得安息。
而苏老师,回城接了父母来,满心欢喜要上门提亲。
见到的却是自己喜欢的姑娘,曝尸在外的场景。
从那天起,原本呆三年就可以走的苏老师。
在七星村,又呆了十年。
18
审苏老师那天,因为时间久远、所涉及到的人太多,大半个村都去了。
娘原本不想带我去。
乔言心却说:「让明明去吧,苏老师他……救过我们。」
警方从苏老师家里搜出了彩彩的衣物,还有十年前遇害孩子的校服和校徽。
苏老师供认不讳。
十年前,利用孩子们对他的信任,蓄意谋杀四人。
十年后,雇卡车司机撞死老村长,扔在池塘里。
至于村长老婆,他只是将彩彩生前的衣服套在拖把上,在窗前晃了几圈。
这个心里有鬼的女人,就活生生被吓死了。
「就差你了。」苏老师看向彩彩弟弟。
「可惜了,原本是要杀了你再来自首的。」
其实。
我有好多想要问苏老师的话,我想问问他,他有没有想过,因为他的复仇。
这十年间,整个七星村的女孩子,都惨遭灭顶之灾。
如果彩彩知道,会原谅他吗。
但来不及了。
苏老师自杀在了牢里。
而村子里。
提出做「姐姐牌」的大仙婆已经死去,小仙婆也不再有原本的地位。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仙婆,是在她出村远走的路上。
她的屋子前,被愤怒的村民倒满了烂菜叶子和大粪。
我记得她救了弟弟,递给她一瓶水喝。
她摸摸我头:「好孩子我记得你,你蹦着跳着要说自己是女孩子,过后被妈妈打了吧?」
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
至于乔言心。她被爹娘放走了。
走之前她告诉我,外面的城市有很多很多的车和人,还有一整晚都不熄灭的灯。
她让我好好读书,她在外面等着我。
这一年的一切事,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唯一庆幸的是,以后七星村的女孩子,都可以好好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