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在秦淮河畔的画舫里蓄养了一个扬州瘦马。
我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对我凡有所命,莫敢不从。
三年后,大渊国一朝城破,我作为曾经的朝廷鹰犬,被打入贱籍,为奴为仆。
这天,还是在秦淮河畔的画舫里,已经身为故国长公主的她斜眼睨着我。
「小候爷,您竟也做得这等贱役吗?」
我气极怒怼,「士可杀,不可辱!」
她畅然一笑,「本宫府上缺一尊香唾壶,小候爷唇红齿白,最是合适。」
1、
一别三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桑苒月重逢。
秦淮河畔上。
画舫游船里。
我穿着统一的仆役衣服,跪在船板上,双手高高举着盛了糕点的托盘。
突然感觉有道灼热的视线。
我将头死死地低着,生怕被她发现。
低垂的视线里,她和身边男子的衣摆正交缠在一起。
红男绿女,很是般配。
「这糕点看着过于甜腻,给公主换成清爽些的。」
我低声应和,刚想起身离开,被她叫住。
「留下吧,本宫有些时候没吃甜食了,今儿看着这赤豆糕突然来了食欲。」
我重新跪下,想起曾经赏给她的糕点里,也是一如既往爱挑甜的吃。
她起了话题,周围的人立刻顺着接话。
「大渊国饮食喜甜,自从被我们灭国之后,不过短短三年,他们的糕点竟然风靡我们北原国。」
「当年,公主被藏在大渊国的奸细掳走,流落民间受尽苦难,多亏皇上圣明,将大渊灭了以报公主被掳的之仇。」
大家气愤填膺地说着桑苒月在大渊受的苦,半晌都没听到她回应时,才意识到什么,纷纷停了下来。
死寂中,桑苒月淡淡道,「都散了吧,本宫乏了。」
我在心里撇着嘴,也不知道这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转念间,我又想到她在大渊做瘦马为奴为婢的经历,那可都是服侍我的记忆。
现在她不愿提及那些过往,除了觉得那是耻辱,恐怕还有对我的憎恨。
2、
画舫里最后只余下桑苒月和她身边的男人,以及跪在她脚边的我。
「公主,心里还念着大渊那些事呢?」
男人的声音慵懒随性,看得出两人关系十分亲密。
桑苒月似乎心情不佳,冷哼一声,「驸马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她成亲了?!
也是,公主殿下如此尊贵的身份,哪怕曾经的经历再为世人所不齿,也不会缺了想要攀龙附凤的人。
我借着托盘的遮挡,悄悄看了眼驸马。
唇红齿白,面若桃花。
呵,昌平候家的小白脸世子常时兆。
手无缚鸡之力。
桑苒月就这眼光?
我继续垂下头当透明人。
常时兆宠溺地轻笑道,「行,我管我自己。」
「尊敬的公主殿下,咱们现在打道回府吧?」
我看到两人站起身,路过我走出门后,才敢悄悄松口气。
总算是结束了。
我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收拢在托盘里,出了门往左一转。
只见桑苒月在正前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呆愣在原地,仿佛被长钉从脚面扎穿进船板上。
3、
我此时才正眼看到她三年后的样子。
着一相绿色宫装,上面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领口和袖边都镶着一圈大小一致的珍珠。
雍容华贵、通身的气派。
早已不见当初的落魄。
遥记那年,杏花微雨。
正是在长兴十七年的春日。
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的时节。
国公府世子邀约京城勋贵,在秦准河畔大摆宴席。
其中倍受瞩目的一项乐子,便是发卖10只由宋妈妈亲手调养出来扬州瘦马。
而她,正是这十只瘦马中的一只。
瘦马不是马。
而是人牙婆子花些碎银,买了贫苦人家面容俊俏、骨相窈窕的女娃,自幼养在家中。
日日调理她们的行动坐卧身形语态,教习她们琴棋书画莺歌漫舞。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教会她们以色娱人,伺候男人的本事。
只消养上个五六年光景,待这些瘦马们及笄之年,便高价发卖了去,转手便得千两银百两金的报酬。
这其中,扬州的瘦马最是出名,青楼楚馆买了,往往艳名高炽,成了当红的头牌。
更是有些命好的,会被富贵人家的老爷买去做妾,充当门面。
而扬州瘦马中最有名的,则当属城北宋妈妈。
她教出来的瘦马,从来不会去烟花柳巷青楼楚馆这类的腌臜地,而是会被大渊国的王公贵族们争破了头地抢走。
且这一次尤其要隆重些,因为宋妈妈已经放出话来,这一批瘦马是她的收官之作。
此后她就要金盆洗手,削发为尼,为自己这些年行的不义去佛前赎罪去了。
那日一早,我便带着小厮,打马街头。
此番我必要抢一个最好的瘦马回府,好好尝尝鲜儿!
当桑苒月摘下面纱那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如擂鼓。
玉肌凝香、娇小玲珑,水灵灵的双眸熠熠生辉,直看到我心底里。
我花重金将她抢下,带回府中。
我喜欢她在一众含胸弯腰的瘦马中,那挺直的脊梁。
也喜欢她说话时,温声中带着清冷的音调。
还喜欢她看着我时,总是带着点点笑意的丹凤眼。
但现在想来,那笑意可能是寄我篱下时,不得不展露,并非发自内心。
4、
「小候爷,您竟也做得这等贱役吗?」
我看到她斜眼睨着我的样子,气极怒怼,「士可杀,不可辱!」
她畅然一笑,「本宫府上缺一尊香唾壶,小候爷唇红齿白,最是合适。」
我紧抿着唇,拿着托盘,挺直着背从她身旁路过。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李妈妈。」
船头立刻响起应和声,一眨眼的功夫,李妈妈躬身快步走过来,笑出来的褶子比菊花还多,讨好道。
「老奴在,长公主有何吩咐?」
桑苒月指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我要了。」
李妈妈一拍大腿,夸张地感叹道,「唉哟,这可是他天大的造化啊!」
「小江子,还得是你家祖坟埋得好,竟得了长公主的青睐,还不赶紧好好跪谢一番。」
被桑苒月听到小江子这满是太监意味的名字,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一瞬间,仿佛回到5年前我拍下她的那一幕。
我动作随意地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眉眼含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垂着眉眼,「奴婢月儿。」
我看着她娇小的身躯,感觉小月儿这个名字,更适合她一些。
我双眉轻挑,「好名字,名美人更美,宋妈妈,她,我要了。」
将她带回府上后,我如狼似虎地牵住她的小嫩手。
「小月儿,别的我不敢说,只要你把心交给我,我绝不负你。」
「若是能讨得我欢心,别说为妾,哪怕是抬为正室,我也能做得主。」
自我亲娘死后,有后妈就有后爹,那些破规矩谁爱守谁守着去。
我要自己做主!
她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我的正室之位对她而言,仿佛秋天枝头上掉下的一片落叶般,无足轻重。
「谢小侯爷抬爱。」
彼时,我刚上任皇城司副使,意气风发。
哪懂得什么叫国破山河在,更不懂什么叫为奴为仆。
她这番作态,反而更激起我对她的心思。
母亲在世时,担心我染上淫乐的坏习,身边服侍的人,安排的全是伴读小厮。
她走后,我也还是按着她的教导。
想我18岁还未尝男女情事,也一度成为玩伴打趣我的话题。
呵,他们懂个屁!
知道什么叫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吗?
他们那些通房小妾,哪个不是奔着权势地位去的,真到落难时,哪还能看到半分往日恩爱的情意。
所以,不管是她的人还是心,我都势必拿下!
时间,我有的是。
5、
我直接让她住在我的院子里,但没有碰她半分。
因为无人告诉我该怎么拿下她。
所以,我为了吸引她的注意。
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对我是凡有所命,莫敢不从。
在发现效果不佳后,我及时调整策略。
她想看书,我便让她随意进出我的书房。
她想学武,我便亲自从头开始教授。
终于,我全心付出换来了她看向我时,开始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以为那是情人间互生情意的笑。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离回家路更近时的笑。
三年前,北原国攻入大渊。
大军长驱直入,两个月不到就攻进京都。
我得到命令,领兵进入皇城护卫皇上。
也心知此次一别,极有可能生死两茫茫。
此后,我再也不能护她。
出发前我将她叫到跟前。
将亲手准备的细软递给她,「你走吧。」
她没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为什么?」
「若是能击退敌军,我便有从龙之功,届时皇上必会赐我一段好姻缘,你的身份不合适出现在府里。」
她笑着接过细软,「小月儿在此预祝小侯爷得偿所愿。」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还预祝......
现在想想,恐怕她恨不得母国军队将我射成刺猬!
那一战异常激烈。
皇城守了七天后被破。
皇上被杀,我们其余人等一律成了战俘。
我被分到北原的苦寒之地幽州。
直到前两个月因救下幽州牧的家眷,他为报答我,虽不能将我除去贱籍,但做了些手脚,上月将我送到北原都城这繁华之地做杂役。
原来,桑苒月竟然就是传闻中的长公主。
她的驸马常时兆,也挺有名,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好脾气在整个都城也是出了名的。
昌平候连承了五代爵位,从下一任继位者开始,每传一代将会降一等级。
常时兆是小儿子,身子文弱,文不成武不就,于仕途上已无努力的必要,便尚了公主。
不过不管怎样,人家也比我强。
看着两人走在我前面的身影,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很般配!
7、
回到公主府,桑苒月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开始折辱我。
看着几个面首在她面前争相讨好,我瞪大了眼睛。
「殿下,这是奴才特地为您做的南瓜杏仁露,又香又甜,您尝尝。」
「殿下,他那杏仁露都做八百回了,我听都听腻了,您尝尝我新学的山药豆沙糕,软甜软糯,味道一绝!」
「殿下,别理他俩,我最近特地学了段快板,要不我给您来一段?解解乏。」
桑苒月被围在中间,笑得合不拢嘴。
我拿着长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们扇着风。
她左拥右抱半倚在罗汉床上,就张个嘴吃东西,面前还有美男子表演快板,好不自在。
我虽然来都城的时间不长,但近半个月对北原长公主骄奢淫逸的名声也有所耳闻。
喜好豢养面首,床上还有些特殊癖好,隔断时间就有人从府里抬出去。
所以为什么驸马的好脾气能出名。
就是因为头顶青青大草原了,在外还处处维护着桑苒月。
我垂着眼眸,懒得看她这番做派。
「没吃饭呢,一点风都没有。」
我抬眼,正对上她斜眼瞥我的视线,手顿了下,而后加重力道。
「这么慢,难道你以前的主子没教过你伺候人嘛。」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又带着一丝高高在上。
我暗暗深呼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躬身跪下,「公主息怒。」
刚才还热闹的场景,一下静寂无声。
过了很久,我的下巴突然被人用力挑起。
映入眼帘的是桑苒月带着薄怒的神情。
她冷声说道,「要是息不了呢?!」
我抬眼与她对视,勾起嘴角,「是小的错,公主殿下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我面上毫无波澜的样子似乎惹怒了她。
她气得咬着牙,腮帮子鼓起。
这一瞬间,像极了以前在侯府,我每次故意逗她时,她气鼓鼓瞪着我,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桑苒月倏地冷哼一声,「都到现在了,小侯爷还是如此傲气。」
「对了,你的好姻缘赐下了没?好歹我们主仆一场,没能吃到你的喜酒,我还觉得有些遗憾呢。」
终究是不一样了,以前生气后是无可奈何,现在是明嘲暗讽阴阳怪气。
我紧抿着唇。
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面对她的讥讽我面不改色,淡然说道,「奴才不过一个亡国奴,哪配长公主赏脸来喝喜酒。」
桑苒月听到这话,露出畅然一笑,「哟,小侯爷怎么突然这么谦虚了,不是定要娶那名门贵女吗?」
「侯爷配贵女,这酒,本宫吃得!」
她语气步步紧逼。
我与她的距离,近到两人鼻尖的绒毛都已经轻微地触碰到一起。
样子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将她逗急眼了,也会壮着胆子怒怼我几句。
她身旁的一个面首似乎见不得她与我如此亲近,插话道,「公主,这奴才还是个小侯爷呢?」
另一个也不甘被忽略,侧身轻搂着她的腰,笑道,「公主,听他这口音和亡国奴的说法,该不会是大渊的侯爷吧?」
「这大渊兵马确实弱,不过两个月就被我们北原彻底攻占,小侯爷以前是何官职?不会还和我们交手过吧?」
从侯爷变成现在只能服侍人的贱役,虽然已经过去三年,但听到他们提及曾经的过往,我再次感觉到尊严在被人无情的践踏。
我轻眨了下眼睛,与她对视的眸子无力垂下。
也许是我平淡的反应让她觉得有些无趣,她松开我的下巴,重新倚回床上。
对着我淡淡说了句,「滚。」
我俯身磕头,「奴才告退。」
请完安转身离开。
8、
我虽然才来公主府几天,却发现所有奴才最不愿意去服侍的地方就是凤汀阁,长公主的住所。
而且哪怕他们还没见到桑苒月,只是听到她的名号,大家就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特别是对公主府后院东南角的那个佛堂,他们都讳莫如深。
需要经过佛堂去哪个院子时,宁愿绕一大圈远路都不愿从那边上过。
自从那天后,桑苒月没有再叫我贴身服侍过。
平日里就跟着大家做些杂活,就在我以为自己被她遗忘在角落的时候。
一个嬷嬷来我们屋子传令,让大家抽签今晚去佛堂服侍公主。
我听到后站起身上前,其他人却纷纷后退一步。
我见状愣了一下,看了看众人。
只见他们看向竹筒的神情满是恐惧,哭丧着脸。
两三个人一处相互挤着,慢慢地挪着脚步,仿佛这样自己能获取些许力量。
嬷嬷见我在最前面,便直接将竹筒递给我。
此时我也不好再犹豫,随意抓了一张纸。
我左右看了看,刚想拆开,就被嬷嬷一把抓了去。
我抬头正好对上她幽深的目光,宛若寒潭般寂静,连说话声音都带着一股阴森。
「新来的?」
我点头,她见状垂下眉眼,「所有的纸条由我打开。」
拆开纸条后,她又看了我一眼说道,「今晚子时,去小佛堂伺候公主。」
第2章
上面写啥了就我去。
我一脸疑惑。
她说完就转身离去。
嬷嬷一走,屋子里纷杂声响起。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刚才腿都走不动道了。」
「我也是,不管怎么样,又能多活一两个月。」
我转头看向众人,不解地问道,「那个小佛堂为什么这么吓人?」
大家看向我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因为我是新来的,平日里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推给我。
正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加上刚来也摸不清情况,我自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现在估计是觉得我都快要死了,一个个大发起善心来答疑解惑。
其中一个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我,摇着头说道,「哎,你运气也是真不好,刚进来就要送命,被公主叫进小佛堂的人,目前我们就没见过有活着出来的。」
「长公主喜怒无偿,府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隔一两个月,她都会在府里搞一次抽签,抽中的人当晚要去小佛堂。」
另一个小厮满脸惊恐地接话道,「嗯嗯!好几次我绕了远路,都还能听到那边的哭嚎声,跟厉鬼索命似的凄惨!」
说到这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驱散寒意。
「小江子,最后一餐多吃点肉。」
「我这块也给你,好歹做个饱死鬼。」
「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如果你真的变成鬼了,记住千万不要走错路找错人,我这人胆子小。」
同屋的十几个下人,一人说一句,每人都从碗里夹上一块肉到我碗里。
搞得我真有种此去不复返的感觉。
桑苒月都已经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不管怎样,我看着碗面上铺满的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自从被俘后,活是干不完,肉是一块都吃不上。
也就上月到都城来,我才偶尔能吃上些肉末。
在公主府这段时间,倒成了这三年里最轻松快活的日子。
死不死的就这样吧,这日子活得也没什么盼头。
任她桑苒月要打要杀,我只知道,现在谁也别想拦着老子吃肉!
9、
晚上,大家都已经睡下,我本想着能不能蒙混过去。
豪言壮语容易说,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心里还是有些发憷的。
搞不懂小月儿这变化的原因,反正我始终觉着有些不对劲。
我在床上辗转了几下,刚闭上眼睛,房门传来敲门声。
「小江子,子时已过,为何还不出来?」
那个嬷嬷的声音隔着门板幽幽响起,猝不及防的声响吓得我一激灵。
人都堵到门口,我只能老老实实起床。
佛堂这边我从未来过,跟着嬷嬷身后,我只觉得这道越走越阴凉。
随着风将佛堂周围的竹林吹动,竹叶打在一起,一片唰唰声,还时不时夹杂着呜咽声,虽然我不怕鬼,但这声音听得让人瘆得慌。
好不容易穿过竹林到了佛堂,我刚一进去,门就被人从外面锁上。
我耸了耸肩,往前走进佛堂,看到一座金佛摆在正中央,屋内空空。
「进来。」
我循声走到佛像后面,才发现后面有个小小的休息室,装裱得富丽堂皇,很符合外界对桑苒月奢靡的印象。
她穿着青色罗裙,纱质的外衣随意穿在身上,内里的肚兜若隐若现。
此刻正坐在摇椅上,随着椅子一晃一晃地摇着。
看得我有些口干舌燥。
她见我进来,微微睁开眼。
这个狐媚子,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一见面就被她勾得没了魂。
真真是造孽,想我好歹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
怎么偏偏就栽她手上。
10、
我压下心里的遐想,上前躬身跪地,「奴才给公主请安。」
桑苒月用鼻子哼了一声,「小侯爷跪得挺勤快,不过,你不会在心里偷偷骂我吧?」
我喉头梗了一下,低声回道,「公主多虑了,奴才不敢。」
她半晌没说话,我猜她正在想着等会折磨我的招。
过了一会,她才语气懒散地说道,「我要吃梨。」
我起身想走去案几边,只听她扬声道,「本宫说让你起来了吗?」
我脚步一顿,重新躬身跪下,行到案几前。
拿起小刀将梨削皮切片到水晶碗里,插上琉璃牙杖后,双手高举过头,转身刚准备膝行过去。
她又不满高声道,「我要马上吃,你这小步跪过来都什么时候了!」
我轻轻挑了下眉头,心里吐槽着她这脾气真是越来越臭了。
起身快步上前,躬身将碗递到她面前,「公主请用。」
她没有动作,余光撇到她正沉着脸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上的碗突然被大力打翻,我猛地抬头看向她。
她看到我略微吃惊的表情时,脸上的阴沉稍缓,站起身。
「几年没见,小侯爷的性子倒是越发沉稳了。」
「听说你们屋里的人都挺排挤你,倒是你,整天乐呵呵地谁都捧着,这可真是完全大变样啊。」
我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这么卑躬屈膝。
我眸色暗下,扯了扯嘴角,自嘲道,「奴才就是一奴才,担不起公主一声小侯爷。」
「幽州苦寒天下所无,春初到四月,大风如雷鸣电激,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所以啊,这点白眼排斥算什么,和之前在幽州时筑城、耕种、伐木,战时当先头送死部队相比,在都城的日子简直是神仙过的。」
桑苒月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后轻笑出声,「江风,当初你非要为搏一个贵女当妻,拱卫宸极,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怎么样?现在有感悟了吗?」
她微微仰头,微笑的脸上透着快意神情的模样,让我思绪一下回到三年前。
因着她提过十分想念北原家里的葡萄树,我便在院子里亲手栽上葡萄架。
夏天时,她最喜一大早坐在架下的摇椅里看书。
我则会穿着能显示体魄的劲装,在院子里舞刀弄棒,故意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干扰她,引得她气呼呼地瞪眼看我。
然后在我的继续“挑衅”下,起身拿书追着我打。
只有每次看到我拱手求饶后,生气的小脸蛋才会露出得意洋洋的笑模样。
思及当初,我暗淡的眸光再次染上星星点点的光。
可不就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嘛,老子这三年来,日日夜夜担心着她当年能不能安全躲过兵祸,躲过后又能不能安身立命。
到北原后,还因为不放心她逃过两次,可惜每次都被发现,差点被打死,可不就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嘛。
对上她的目光,我笑着点点头,「不但有感悟,还挺深。」
桑苒月看到我带笑的眼眸,不满地嘟起嘴,「笑什么笑!」
「我看你这种人,就是死不悔改!这规矩还得我亲自教导才行,从今天起,你贴身服侍我!」
我垂头应道,「奴才遵命。」
11、
之后,我便陪着她回到凤汀阁。
进入院子,我愣了一下。
里面的布景摆设与我们在侯府时有八九分相像,想到她可能也在怀念那段时光,我猛地看向她。
她神情闪过一丝不自在,然后又恢复成高高在上的样子。
看向我时发出嗤笑声,「我得用这个院子时刻提醒自己,当初流亡大渊时过的日子。」
原来,想着那两年的,终究只是我一个人。
我眸光微闪,露出苦笑。
屋内此时还灯火通明,常时兆听到院内有声响,开门走出。
「公主今日怎的想起要去佛堂?」
桑苒月看向常时兆,眼里的笑意完全柔和下来,「怪我,应该着人和你说一声的,平白让你不放心等到这么晚。」
常时兆饶有深意地扫了我一眼,随后上前轻握住她的手腕,「没事,今晚正好也有些睡不着,我们先回房吧。」
我看到桑苒月看了我一眼,随后和他举止亲密地走进屋内。
房门被关上,随后蜡烛被熄灭。
守夜的人在长廊下打着盹,无人安排我的去处。
我站在院子里,突然失去抬脚的力气,直到天泛白时,才将胸中的浊气吐出来。
12、
我是目前唯一从小佛堂里站着走出来的人,就因为这,一下成为府里的重点讨论对象。
曾经那些同屋的下人都纷纷向我打探那晚的经历,以及小佛堂里的秘密。
而凤汀阁里的下人,对我平安出来却并不意外。
且他们对桑苒月态度十分亲近。
桑苒月的风评在公主府,完全是以凤汀阁为界限,形成院内院外两种极端反差。
可我却更倾向于院内的声音,我心里那个善良的小姑娘,怎么会是恶人呢。
这也使得我对桑苒月背后的秘密更为好奇。
在凤汀阁的日子,对我是种甜蜜的折磨。
她与面首们嬉笑打闹,与常时兆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看到他们同进同出,我不免有些气闷。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他们之间缺少了以前我与她的亲密感。
这点让我心里有些暗爽。
也许是为了方便折磨我,她时常将我带在身边,让我一刻不得闲地围着她转。
她带着我在厨房,兴高采烈地亲手做了一份栗子酥,装盘后放入食盒,指使着我道,「小江子,将糕点送到外院给驸马。」
「他啊,最喜欢吃栗子酥,你跑着送过去,这得趁热吃才好吃。」
呵,他喜欢栗子酥,我还喜欢呢!
想到她当初为了我学的栗子酥,如今却成了讨好丈夫的利器。
我怒从心中起,猛地抬起头,看到她望向我时目光灼灼的眼神。
一下回过神。
为了不让她看出我还沉浸在与她的感情里无法自拔,让她拥有嘲笑我真心的资格。
我压住火气,笑意盈盈地爽快回道,「是,公主,我立刻过去。」
我保持着笑意,手上微微用力,一把从她手里抽出食盒,转身出了小厨房。
转过身,笑意转瞬即逝,咬着牙快步向外院走去。
13、
不知怎的,外院书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拎着食盒走到书房门,刚想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不可描述的声响。
呵,这就是她真心相待的男人?
这一幕,又让我想到桑苒月对驸马的体贴关心和对我真心的不屑一顾。
我低头看向手里的食盒,一气之下打开吃了一块。
正打算转身离开,就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我听出是常时兆身边小厮的声音,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错着,期间还伴随着绵绵不绝的情话。
吓得我嘴里的糕点差点掉到地上。
不管是大渊还是北原,世人皆不齿男风之事,如若有女子的丈夫喜好男风,那对女子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甚至可以一纸诉状告到公堂要求休夫。
平复心情后,我转身离开跑回凤汀阁。
桑苒月看到我脸色阴沉的样子,眸底闪过一丝喜悦。
但因为我还想着书房的事情,没有注意到,犹豫再三后才开口暗示她。
她听出我的言外之意后,神色慌张地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我见状便明白她是知情人,也顾不上亡国奴的身份,瞪大眼睛看着她。
「桑苒月,你好歹是一国公主!身份尊贵,他如此羞辱与你,你还要帮他打掩护!」
「你就爱他到这种地步?!」
我气得直拍胸口,怒其不争。
她看我如此激烈的反应,愣了一下,随后眼底染上笑意,「你是因为觉得他这样对我,我却还爱他,所以生气?」
我冷呵一声,反问道,「不然呢?」
她抿嘴一笑,没说话,反倒指使着我给她切梨去。
看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将食盒往桌上用力一放,「奴才今天身体不爽利,公主既然这么大度,想必也容得下奴才卧床休息一天!」
说完,我也懒得再看她什么反应,转身大步离开。
14、
很快又到了抽签的日子,她去小佛堂时并没有带我,而是带了常时兆。
我思虑一番,在临近子时的时候,偷偷翻出院子前往小佛堂。
小佛堂外依旧站在那个嬷嬷,一双眼睛锐利地扫着佛堂外的动静。
此时,风吹竹林,一阵呜咽声响起,因着今晚风大,竟显得异常凄厉。
估计院里的下人非必要时,能绕多远绕多远。
我趁着夜色和声音的掩护,成功翻进院内。
我爬上屋顶掀开瓦片,只见桑苒月正在给当初说快板的面首身上和脸上涂抹着什么。
等她移开时,我才看到对方全貌,早已没了初见时的俊俏模样。
脸色苍白地像死人,衣衫褴褛,满身都是沾着血迹的伤痕。
这要往地上一趟,只要控制好呼吸,绝对没人怀疑他还活着。
惊讶之际我不小心将一旁的瓦片弄出声响,立时惹得三人往上看。
我和他们对视了个正着。
看到桑苒月从惊讶变到生气的眼神,我老实从屋顶飞身下来,进入屋内。
桑苒月让常时兆安排面首离开,独留下我一人。
我也因此知道了佛堂内的秘密。
府内谣传进入小佛堂后消失及那些被打死的人,其实都是桑苒月从她父皇手上救下的世家子弟。
皇帝五年前突然迷恋上长生不老之术,时常听信谗言,罪罚忠臣良将。
桑苒月回国后不忍忠臣之后被流放,恰好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子也有惜才之心,有意在皇帝百年之后重新启用他们。
两人商议后,将伴读常时兆拉入伙。
常时兆只喜欢男人,也需要个名义上的妻子替他抵御家族的催婚,所以三人一拍即合。
而她与那些面首的嬉笑打闹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而凤汀阁里的那些下人,都是他们真正的自己人。
桑苒月不惜舍去一身清白,也是想到昔日自己流落民间时,得到我的庇护才免去辗转与男人身下的屈辱。
15、
我听到内里的原委,心里一震,原来我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
嘴巴蠕动几下后,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对我......」
桑苒月神情一顿,随后冷脸道,「我对你什么?你可是一心要娶贵女的小侯爷,怎么?如今看我身份够格,便开始对我起了心思?」
听她又拿当初的贵女说事,我急得直挠头,「哪有什么贵女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身为皇城司副使必须进宫护驾,我说那番话不过是想让你走得安心。」
「我进宫前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只是想在临死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心动,倒是你......」
她听出我有些埋怨的语气,插着腰瞪眼道,「我怎么了?!」
我撇了撇嘴,控诉道,「一听说北原要攻进大渊京都,一丝犹豫都没有,拿了细软立刻走人!」
「你自己回想那两年里我是怎么对你的,要星星不会给你月亮!你但凡有一丝对我的留恋,我都不会这么难过。」
她听到这话脸上有些不自然,眨了几下眼,张了张嘴,最后小声辩解道。
「我立刻走人,那不是被你气的嘛,你都说要迎娶贵女了,我也是有自尊的人,哪还想得了那么多。」
「后来大渊国破后,我也有打听过你的消息,可他们说当时太过混乱,加上后来你不是改了名字嘛,我没找到你,还以为你出事了。」
误会解开,一种失而复得的滋味涌上心头。
我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怎么办?知道你的心意后,我只想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不想再放手。」
她微微仰着头,嘴角扬起一抹苦笑,「虽然我与常时兆无夫妻之事,但此时确实不宜和离。」
「父皇近日神志越来越不清醒,做事情也越发没了章法,近日获罪的臣子越来越多。」
我叹了口气,垂下眸子,心里慢慢有了计划。
16、
历朝历代追求长生的皇帝不在少数,他们最后大多都会死于丹药下,加上桑苒月的描述。
我断定老皇帝命不久矣,于是我强烈要求回到幽州这苦寒之地戍边。
与之前被动地上战场不一样,这次前来,我只为建功立业,用军功洗去奴隶的身份,得一份求娶公主的资格。
一年后,老皇帝驾崩,太子上位替桑苒月洗清民间的恶名,且准了他们的和离之请。
我在一年后,用几次出生入死挣下的军功,求新皇求娶到我心心念念了七年的小月儿。